男孩 2/2
畢 業
1933年男孩17歲時高中畢業。總的來說,
他的青少年時代是幸褔的。除了接受這個世界為他提供的東西,他幾乎不用做什麼決定,而這個世界是慷慨的,在人生迷宮叉道上沒有艱難的
p32 選擇。
但他未來的圖景是含糊不清的,他對於"你想做什麼?"的回答是從「士兵」經過「看林人」、「律師」直到「科學家」,他私下的回答卻是「知識分子」。他計算著,如果有人贈給他5萬美元,那麼他的餘生就能生活得相當舒服,幹著他最擅長的事------學習。也許他童年最不同尋常的特色是,由於他那去世很久的舅舅留下的書和榜樣,它們影響他未來的事業。他發覺人類行為可以被科學地研究。他模糊地看到一種挑戰,即把在物理學中如此有用的數學思想帶到社會科學或生物學之中。
迷宮的下一個分叉點是選擇大學,對此他也沒有做很多決定。芝加哥大學通才教育的新計劃,引起他那沒有高度分化的智力的興趣。他就讀的那個高中的學生,在競爭獎學金的考試中,有著良好的升學記錄。他參加過其中的物理學、數學和英語考試。他中學的一位教師常去芝加哥參加頒獎大會,會上要宣布升學者名單。那一次不知何故(也許因為一時不注意)她沒有聽到會上宣讀這個男孩的名字。
沒有獲得獎學金的消息對他是沈重的打擊,他曾認為自己考得很不錯,而且對自己成績的判斷通常是對的。顯然,他不能在那個想像中自己已歸屬於它的團體中競爭。他絕望了一個星期,並在一次長時間散步中向他的朋友西德尼‧卡姆巴克傾訴自己的苦惱。幾天後他在學校的大禮堂參加一次兩支校隊之間正式的辯論會,就在辯論之前,校長收到了芝加哥大學的電報,並向所有到會的學生宣布這個男孩已獲得了芝加哥大學的全額獎學金。他現在想不起來他在那一瞬間是什麼感覺。
雖然我試圖用這男孩生活中的具體事件來描寫他,但難免暗中摻有概括和解釋。我對此有一個藉口:這男孩的內向 p33
根深柢固。我的概括和解釋幾乎全是男孩自己的概括,當這些事發生在他頭上時他相當自覺、明白而且通達。
男 孩 的 父 親
直到12歲左右(那時還沒有發明"十幾歲的孩子(teenager)"這個詞),男孩還是感到對母親比對父親更親近。她不太嚴厲,喜歡被擁抱和親吻。她冬天穿著暖和的毛皮大衣,戴著皮手筒。他把臉埋在皮手筒裡,真是柔軟舒服極了。他愛父親,但有點怕他,家裡需要規矩時,由父親出面。男孩很少受體罰,甚至嚴厲的責罵,只是目睹他哥哥常與家庭的權威較量。雖然父親已決然背叛了他在德國的過去,但在細微外,他仍是德國人,而母親則是美國人。
德國人是什麼樣?有點兒墨守成規、嚴厲並相信紀律,文化知識淵博,對所有智力、藝術的和政治上的事情都有興趣。認為專業工作固然重要而且有挑戰性,但生活要比工作豐富得多。它甚至包括熟練的木工、維修房屋的手工活、認地養花種草------從父母的葡萄園繼承下來的趣味和才能。
父親對當代美國生活的許多方面持批判態度,甚至表示忿怒,但他並不像許多移民那樣,常常沉溺於"古老的國度"。如果他並不很喜歡美國的電影、汽車、借債度日方式以及20年代的輕浮派頭,那是因為因為它們多少與他的基本價值觀有衝突,而不是因為它們褻瀆了他對德國的概念。
過度的愛國主義,特別是出於自私的動機,使他憤怒,他能猛烈抨擊「百分之二百的美國人」。他喜歡戳那個在陣亡將士紀 p34
念日騎著白馬遊行的老兵的脊梁,因為那個兵,事實上是為了保住他在密爾沃基熟練機械師的職位,而被招募到海軍去的。我相信,父親從來沒有屬於一個種族組織或猶太人組織,除非其目的是援助難民。
他寫英文的語法和風格是無懈可擊的,因為這對於他的專利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他口頭英語的語法也近乎完美。他去世後幾年,他的兒子(那時已是成人)做了一個夢,夢中父親用明顯的德國口音說話,這使兒子不勝驚訝。第二天清晨,他向妻子談及此事,她說:「當然,他有口音,很重的口音。」但兒子小時候從沒注意到這一點。
父親是一個知識分子,他那德國工程學課程比當時美國課程的數學和科學基礎稍強。此外,作為青年工程師,他設法擴展自己的科學知識,學習了奇異電氣公司的工程學天才查爾斯‧普羅芾厄斯‧斯坦邁(C. P. Steinmetz)和風格特殊的英國電學家奧利弗‧希維希特(O. Heaviside)方面的書,以及向量分析的教科書。他主要的專業工作是設計複雜的開關裝置 ("伺服機制","控制理論"這樣的術語那時還沒有流行)來控制採礦機械、劇場燈光系統、車床和軍艦炮塔。他遺留下的文件中有幾十種授予他的發明專利。
在卡特勒--哈默公司,他不斷促請公司進行更多的研究作為開發新產品的基礎。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他曾主管一個新成立的研究部門。這個部似乎在戰後的通貨緊縮的衝擊中被取消。於是他轉到專利部,而且一直留在那裡。研究部被撤銷,顯然使他精神受到創傷,使卡特勒--哈默公司不再是他對最感興趣的。雖然男孩從來未聽他講過這一點,但間接的跡象表明,這事曾發生。以後的幾年,他鼓動一些他參與諮詢的公司設立研究計劃,但他的勸告常常不被接受。
對他來說,事業遠遠超出職業。他在當地的工程師協會及 p35
其社區活動中心中非常積極,例如幫助設計密爾沃基第一個街道照明系統。他還積極參與工程教育,在馬凱特(Marquette)大學和威斯康辛大學當顧問。他反對工程教育中的純職業觀,擔心那會使工程師只成為被僱佣的人手。這使他對雇主和業務的態度一般是曖昧的。很難說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或許他作為進步黨( 別名 Bull Moose (野鹿)黨)*共和黨人最為輕鬆自在,但他是否在1942年選舉鮑勃‧拉福萊特(B. L. Folletee)當總統則不得而知。(這男孩肯定拉福萊特將在1942年獲勝,因為在威斯康辛州似乎每個人都支持他,他是威斯康辛州長期以來的政治人物,還是他舅舅心目中的英雄。拉褔萊特確實在威斯康辛州是得到支持的,但在其他州則不然。那年在民主黨會議中冗長的投票,通過新的收音機播送消息,給男孩留下極深的印象。他按時收聽消息如同收聽一種新的棒球比賽。)
自
*1912年美國總統大選,老羅斯福無法被共和黨提名,就自組進步黨After former President Theodore Roosevelt failed to receive the Republican nomination, he called his own convention and created the Progressive Party (nicknamed the "Bull Moose Party").
最後一點,男孩的父親是善於交際的,如果不是社會活動家的話。也許因為他在亞利安人俱樂部中不受歡迎而對猶太人俱樂部又不感興趣,他從未參加密爾沃基市的社交俱樂部,而是參加職業家俱樂部。那是每周聚會一次的午餐俱樂部。
家庭常常款待客人或是做客,父母常去聽音樂會和去看戲。母親埃德娜的朋友往往是音樂家,父親阿瑟的朋友多是工程師或專利律師。他的一位最親密的朋友阿文‧斯托克爾(E.Stoeckel)博士是個有才能的化學家,並開發了自己的業務。父親與專利律師埃德溫‧托爾以及密爾沃基工程學校的校長奧托‧沃瓦斯(O.Werwath)也不錯。但這些人沒有一個算得上是密友。
早先,男孩的父親熱心於乘遊艇。但這顯然與養家糊口相矛盾。因此,他的小帆船------蟋蟀號,在男孩出生前被賣掉了。父親不玩撲克牌和高爾夫球。當他從事專利開發活動時,他在家裡的工作室夜夜埋頭於法律工作(他和卡特勒--哈默公司的合同允許他不用上班工作),收拾花園和房屋花去了他許多剩餘的空閒p36 時間。他在房子前修了一個陽台,這使他在威斯康辛州的冬季仍能種花。他也常喜歡到鄉村去搜集花種。
也許他最不可解釋的行為是,當1928年家裡買了一輛斯圖貝克牌汽車以後,全家常常在星期天去兜風,而不去訪問朋友和鄰居。說「不可解釋」是因為,看不出在擁擠的公路上這種無目的閑遊,怎麼會符合他的價值觀。也許這是他和妻子不需要談話而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但埃德娜母是一個膽小的人(她成功地把她的許多種恐懼症傳給男孩),在交通繁忙的公路上乖車,她總是緊張極了。
他父親在別人看來如何?顯然,他在社區受到尊敬,他的道德顯然是高標準的。他的社區服務和品格,說明了他為什麼被授予天主教的馬凱特大學榮譽學位。無論如何,他得到眾人信任,也許甚至被看作有點單純。他容易與人相處,既不冷淡也不膽小,但他的智力過人,使人們和他在一起時有時感到不大自然。在他獲得榮譽學位之後,人們覺得稱他為「博士」很自然,他完全不是一個普通人。
他從不對他的妻子不忠誠,也許他從來未有過這種思想。既然在男孩成長中性不是一個談論的話題,他很少知道父親對此的觀點。父親只是他進大學之前給予一點忠告。當一條狗在街上遛躂時,他父親站在家裡的門廊前突然說:「你不要覺得必須像它們那樣,去追逐看到的每一條母狗。」男孩感到十分窘迫而無言以對。他父親知道許多趣聞,但從不講骯髒的笑話,也從不在男孩前使用骯髒的語言。
阿瑟父很愛護他的妻子,她不只有點神經過敏(特別是和她母親,即默克爾外祖母在一起時)。20年代,有一段時間阿瑟和埃德娜的關係有點緊張,那是因為一個來自德國的自私自利的年輕人暫住他們家引起的。他是阿瑟一個大學朋友的兒子,在
p37 密爾沃基當學徒。埃德娜認為(也許是對的),他想要在阿瑟面前貶低她,出現了激烈的場面,甚至鬧到要自殺。除了這一插曲外,婚姻是寧靜的,阿瑟和埃德娜的行為表現得和相亙深愛的人們一樣。
1936年埃德娜被診斷為癌症以後動了結腸手術,她常處於半病的狀態,在療養院待了許多次。她不斷地擔心她的虛弱會帶來社交方面的困境,但實際上,她安排得很好,而且在阿瑟死後自己還旅遊了許多地方。從妻子開始生病起到他自己去世的12年中,阿瑟從未抱怨過,並全力支撐著,常常敦促兩個兒子對母親要有耐心。他在接受重負時是斯巴達式的堅忍剛毅,而她忍受時則不太沉靜。偶爾在與兒子們的談話中,父親溫和地批評她,他把她的缺點歸咎於她母親的影響。
當然,這是沒有聽說過女性主義的一代,或者只是聽到過20年代的女性主義。社交事務上的談話把男女分開,阿瑟可能從未期望,或者甚至夢想在智力上與妻子為伴。埃德娜是一個好管家。他們在一起撫養兩個兒子,共同欣賞音樂會和戲劇。在家裡或其他地方有各種事要做,那並不要求太多的談話。在餐桌上兩種談話可能同時進行------父親和兒子,母親和祖母。當然父親對構成婦女談話主體的閒聊不太有耐心。
父親是否有點孤獨?無法國答這個問題。他這一代(以及男孩這一代)總是掩飾自己的感情的。他們並不尋找他們的「自我」,至少不是公開地尋找。他們並不要求自我實現。有些人在日記中私下表達了這種需求。斯湯德爾(Stendhal)的自我質問,引起的近200年在回廊中的共鳴,似乎完全是當代的。但阿瑟並沒保留日記。他走他寧靜的路(特別是在晚年),只是把關於錢財和其他的擔憂留給自己。1948年他坐在辦公室椅子上和朋友談話時突然去世,時年67歲------或許他過著和大多數人一樣的幸福
p38 生活。
他擔心錢財嗎?在大蕭條前,他的工資剛升到7,500美元,------較好的中產階級收入,至少相當於1991年的75,000美元。但在大蕭條的打擊下,他幾乎失去了在卡特勒—哈默公司已幹了30年的工作,只是在有影響的朋友的說項下,公司才保留他,但薪資減了許多。
男孩已有點懂得這些事了。那時他在芝加哥大學獲得每年300美元的獎學金,學校提出要是他不需要就不要領。男孩認為他應該不領,所以當他父親堅持讓他收下時,他有點不好意思。他不知道,他父親是在年收入不到4000美元的情況下送兩個兒子上大學的。(類似地在1948年,父親去世的那年年末,我毫無隱瞞地請求他幫我買房子時,吃驚地獲知他真實的財政情況以及他對能否在退休後贍養自己妻子的擔心。幸運的是他擁有大量保險,而且他的房產足以使我母親在他死後舒服而獨立地生活。)
他是一個嚴守秘密的人。我希望他大部分時間是幸福的;我知道他是一個不尋常的好人。
我已把我父親描給成一個值得稱贊的人。在我成年後,我對他的尊敬和愛加深了,而與我母親的距離卻增加了。今天,我常想起他,而不常想起母親。我今天的價值觀,很難與在我成長時父所表達的以及他所身體力行的價值觀區別開。我哥哥在中學時與父親發生衝突,而到成年後也變得越來越像父親。雖然他的興趣較窄,而且不太溫和,但他和父親有相似的基本價值觀,------甚至同樣喜愛釣魚和木工(這一點我從未學到),他們同樣堅定不移地以誠待人(這一點我希望我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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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的前30年,威斯康辛州還有一個未開發疆域,那不是農莊或牧場而是森林,即北樹林。伐木是該州北部主要的產業,那裡有大量未開墾的松樹林和更多次生樺木與白楊林。它們支持著造紙業。森林的南邊,該州的中北部許多清理出來的土地出賣成了農場,那裡的窮人------主要是波蘭移民------勉強種些糊口的土豆並養些乳牛。
因為男孩的父親是熱心的垂釣者與戶外活動愛好者,所以全家在北樹林,在深湖地區美麗的與世隔絕的岸邊,住在租來的小房中,渡過許多暑假。父親帶薪的假期長達兩周。男孩盼望著這些旅行------早期是坐火車去的(第一次旅行在1925年),後來是開車去------特別是去那些清澈見底的大湖和遮天蔽日的森林,也許步行10分鐘或划一會兒小船後,就能達到完全與世隔絕的地方。
小男孩白天非常珍惜與世隔絕,但晚上並不這樣。夜晚的森林不僅是凄涼的,而且也是險惡的,那裡出沒著狼和熊。狼群熊人的嚎叫常常打破冷清平靜的夜晚。當然,狼群是遠離人
p40 類入侵者的,而溫和的黑熊則是極為罕見的。但男孩有豐富的想象力,很容易受到森林裡突然的響聲的刺激,尤其在夜晚。
男孩學過釣魚,但從未認真地學過,也許是缺乏耐心,但他確實樂於收集那些輕而易舉捕來的小魚------鱸魚,翻車魚------它們總是足以美餐一頓。抓更難以捉摸的野味魚:梭子魚、小梭魚、鱒魚和麝香魚,要求有耐心和技巧,那多半是父親的事。然而在父親用轉輪線釣魚時,他能在一邊划小船,已感到心滿意足了。那不會打攪人們思考問題和欣賞風景。去一個整天釣魚的地方常意味著,要順著小溪划船到另一個更遠的湖。這條小溪晚上總被固執的築壩海貍堵塞一部分。
在小船中人們可以暗中追崇潛鳥。庫們在小船接近時潛入水中,幾分鐘後在幾十米外重新露面。它們瘋狂、沙啞的叫聲沒有什麼危險,但和狼嚎一樣凄涼,回聲飄蕩在清晨或傍晚的湖面上。
在夏本清涼的日子裡,刺骨的風掀動著白浪在深藍色的湖面上翻滾,甲板附近旗杆上的繩索迎風塴塴作響,停泊的小船隨著響聲蕩漾在水面上。這孤獨的聲音提醒人們,冬天即將來臨,這所有的景色都將被遺忘。
林間小道和獨木舟
北樹林對小男孩的教化,使他產生了對戶外,特別是對荒野的泛愛。他極喜歡歐內斯特‧湯普森‧塞頓(E.T.Seton)的《兩個小野人》,它告訴了他一個激動人心的野外冒險故事和野營知識的概要,並幫他熬過被束縛在城裡的冬天。在12歲參加童子軍時,他很快就獲得了遠足和野營所需要的技巧,以及關於植物、鳥、獸類和p41 昆蟲生長的知識。不久他和最親密的朋友賽德(‧卡姆巴克去露營和背背包郊遊。一起去的常常還有盧埃.蘭格爾或喬治.約翰斯頓。有一次他們去希博伊根,還有一次去多爾鎮。在多爾鎮,他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參觀了華盛頓島。他還搭乘了一艘郵船兼拖網漁船的便船。這個島上有許多賽德的冰島親戚,所以孩子們被招待得很好。西港那時已完全被淤塞,名勝古蹟也蕩然無存了。
一次更為野心勃勃的徒步旅行開始於威斯康辛州的代爾斯(Dells),通過巴拉布地區去魔鬼湖。然後向西去霍勃(Horef)山和Blue丘。(這些名稱對多數讀者來說並無意義,我提及它們是因為,在再次聽到它們時我極愉快,眼前閃現了穿過代爾斯的獨木船。它為遊覽船中的旅遊者增添了地方色彩。在炎熱的塵土飛揚的碎石路上徒步旅行,兩邊是巴拉布北部沙質平原上的煙草地,翻越魔鬼湖西岸巨大的花崗石亂石堆,我們發現就在Blue丘下有一個機警的山民家庭,只有一條小道通向他們那簡陋的閃著燈光的小木屋。)
男孩和賽德一起作過一次長途獨木舟旅行。那次是從西本德(Bend)的羅克河源頭附近出發,通過科西柯農湖和它周圍的大片沼澤,幾乎到了伊利諾伊州邊界。